近日翻检旧刊,无意中读到刘麟生先生“译书闲话”一文,感触良深。此文原载《出版周刊》新第101号(1934年11月23日出刊),不知是否曾转刊他处。文章不长,鉴于《出版周刊》不为一般人所知,见到殊为不易,不妨全文引录如下:
我们著作界同志中,很多的人们,是专以译书为蕲向
的。所以然的原因,是译他人的书,材料可以不烦搜集;而且西方的学术思想,日新月异,非多多的介绍,决不足以言促进中国的文化咧。
我们究竟应该译什么书呢?这话说来,应该有人的对象与书的对象。人的对象,就是本人专习的科目。譬如学史学者,当然可以译俄国革命史,也可以译历史哲学,但是决不可以译音乐史。书的对象,像胡适之先生所说,非第一流书不译一句话,很可以值得我们的记忆。有些书,虽然是名作家著的,但不是他们的精心结构之作,或者已经失却他们的时代性,也是可以不译咧。
其次,关于译笔问题,这是译书的筋络,狮子搏虎,须用全力,批评家每每注意及此。常人以为严又陵先生(严复)所标信达雅三字,万难一齐做到。但是我以为如果译者对于中西文确有特殊的造诣,而所译的材料,又是自己平素所专习的,那么对于信达雅三条件总可以分别做到若干程度,我们正不必气馁咧!
说到信字,这是非深深地懂得原文不可。这是译者所负的最大责任,较其他两条件,更加重要。孔子曰:“辞达而已矣。”达是修词学上的金科玉律,在译学方面说,不仅在作品能够畅达,目的还要在使原著作人的意旨,完全能达于读者的心目中,方为观止。至于雅的一字,在译美文时,最为紧要,但是说到译科学文字,那可能性便就减少了。
所以译书的方法,无论是直译或意译,都没有不可,只要能够信达雅罢了。不信不达不雅,那么直译变成死译,意译变成乱译,有什么价值咧?说到文字方面,也是如此。译得不好,文言固然是陈腐不堪卒读,白话文也是佶屈聱牙咧。此外还有一种译书的区别,便是整译、节译与改作。整译是逐段逐句的翻译;节译是摘取其精华而略译之,这非对于原书,有充分的研究与思考,不可妄为;改作(ADAPTATION)是拿外人的材料,牵就我们的需要,这与译书的本旨,是大有出入了。
真正以译书为生活的,似乎常常应有一种修养,是什么呢?这种修养是什么呢?(甲)对于所专习的学科,应当注意新颖的出版物,而为积极的探讨。(乙)阅读报章杂志时,留心于译词的矫正。如倾销税一名词,在昔以为译不好的,现在的名称,总属不错。我们试回想办公室译成写字间,是何等的恶劣,便知道翻译的进化,是可能的,而且必须是通力合作的。(丙)浏览他人的译品,能有中西对照最佳。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,这是我们应守的古人遗教了。
最后说到译书的工具,当然重要莫过于字典。字典决不可用简陋的出品,可惜汉英字典,还没有极精深的出品,说到英汉字典,我想《牛津简明字典》《韦氏大学字典》和《综合英汉大辞典》可以说是三杰,并且比较言之,人人都可以购买得起。此外一部详细的中文字典,也是不可不备的。至于专门词典,那是我们购买力所不许可,然而能够借阅的时候,是译者不可以偷懒的。
总之,译书的人,应当了解译书人所负的责任,那么译书的事业,是不怕没有进步的了。
不知刘先生如果活到今日,会对目前中国翻译界的情形作何感想。首先他也许会感到欣慰,各种工具书琳琅满目,更何况还有无所不能的网络――在现今,不仅做学问似离不开网络,就连翻译,甚至编辑加工稿件,也纷纷仰仗这一现代工具。此外,现在的教授中,尤其是名校的从事西学研究的教授中,没有喝过洋墨水的寥若晨星。现在的学子,可以说没有不会外语的,入幼儿园之前即开始学习外语者大有人在。至于对书的了解(尤其是对相关信息的了解),在现今全球化的时代,未待图书正式问世,洋书即或已为国人所知,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畅销书(BESTSELLER)。足不出户,即可遍览天下图书;在某种意义上,确实如此。与76年前他那个时代相比,现在译书的条件可谓天壤之别。事实上,现在每年出版翻译图书的品种,数以万计,实可谓一派繁荣景象。
然而,且慢高兴。浏览一下这些翻译著作,刘老先生肯定会感到,他所说翻译中的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,在今天似有愈演愈烈之势。即以文学作品论,且不说傅雷译《约翰・克里斯朵夫》那样的水平,语言能够通顺得让人读下去就算不错了。精研骈文的刘先生或许难以想象,现在中文系教授们写文章不堪卒读的大有人在,更何况译作?不过,吊诡的是,一部学术译著,如果文字太顺畅,就目下普遍现象而言,则不如文字生涩者可信。年轻时曾经对民国时代的翻译质量嗤之以鼻,认为多为节译或意译,难以达到信的水平。此实属以偏盖全,一叶障目。法国历史学家古朗士(Fustel de Coulanges,1830-1889年)初版于1864年的 La cite antique一书(英译本作The Ancient City),近年重受推崇,或名《古代城市》,或名《古代城邦》,已有多种新译本问世(或即将问世),然而,回过头来看一看,有哪一种能够超过李玄伯节译本(取名《希腊罗马古代社会研究》,商务印书馆1938年7月版)?
刘先生认为,“真正以译书为生活的,似乎常常应有一种修养”。很遗憾,在现今,翻译已成为一种雕虫小技,稍有文化的人皆可为之,似已无几人把它作为一种生活,更少有人念及其中承载的文化责任。因而,一个人独立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翻译几十种图书,涉及多个学术领域,这种并非个别的现象绝对会令刘先生目瞪口呆。当然,这么做的结果,也是可以想象的。即以一家以出版译著著称的出版社为例,曾见其一部译作中一再提到希西底德的《历史》,本以为是指有西方史学之父之称的希罗多德的《历史》,细审方知是史学另一祖师爷修昔底德的《伯罗奔尼撒战争史》;该书中多处述及塔西佗的《年代记》,实指其《编年史》。该社另一部译著(这部书总体上译得不错,只是译名不太符合习惯),中文版序中夸奖一位学生说“他道貌岸然,像是孔子门生再世,朋友们都叫他‘智者’”;正文一开头则说:“文明的发轫似乎是在亚非交接处,也就是美索不达米亚流域以及埃及之间。”笔者曾研修过一点历史,“美索不达米亚流域”一词倒是第一次听见。记得这个词的本意是指“两河之间的地区”,即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地区,或许我年迈失忆了。记得刚刚参加工作参加业务培训时,老先生们一再强调翻译时不要滥用中文成语,尤其是具有特殊含义即有典故的成语。然而,一部讲述地理学与历史学分野的名著,书名赫然为“地理学与历史学――跨越楚河汉界”。这也可以理解,本来传统就是由一代代人创造的嘛。该社出版译作有一个传统,即大都保留原书的索引。这给读者带来了不少便利,也增加了(或者说保留了)图书的学术性,但近年也给人带来了不少烦恼,即不止一部译作的索引中的义项,在正文中无从找见。不知这样的索引有什么用!
不过,与其他出版译作的绝大多数出版机构相比,这家出版社确实有值得自豪的资本。有一套《西方文明溯源丛书》,由一家前几年颇为风光的出版社出版,聘请一位大名鼎鼎的翻译理论家、大学名教授作主编,收入法国一批著名学者所写的非常不错的图书,如让-皮埃尔・内罗杜的《古罗马的儿童》,让-诺埃尔・罗伯特的《古罗马人的欢娱》,以及《在古罗马行医》《古希腊的交流》等。然而,该怎么说呢?或许你可以从任何方面对这些译作进行探讨,但又感到无从置喙,因为问题实在太多了。或许译者和编辑人员并不是不努力,但专业的界限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可以跨越的。或许他们应该早听听刘先生的话:译书应该有人的对象和书的对象。罪过啊罪过,一批好书就这么被糟蹋了。这位大师还主编了多套译作。《现代性译丛》我读不懂,这或许主要是因为我不懂这门学问,才疏学浅。他主编的另一套名为《日常生活译丛》的丛书所涉猎的领域则是本人下过一番苦功的。这套书原由法国著名的阿歇特出版社出版,诚如主编所言,“内容丰富,五彩缤纷”。就以其中的一本《中世纪劳动史》为例吧。作者福西耶是法国中世纪史大家,本人曾拜读过他的《中世纪社会》一书,至为叹服。《中世纪劳动史》虽非其代表作――不合刘先生译书之“书的对象”这一标准,但现在这一标准又有谁能够坚持,尽管仍有人高唱“名家名作名译”?――但从劳动的定义入手,分门别类分析不同人员的劳动观和劳动手段等,让人一窥中世纪独特风情,对我国史学研究不无参考价值。但是,不能不指出的是,诚如译者在后记中所自谦的那样,“书中肯定存在不少错误”;译者还说,“为了便于阅读和理解,译者对书中提及的历史人物、事件、地点作些必要的注解”。然而,有些地方,加了注解反而更让人不知所云。且不说书中存在的一些硬伤,如第2页把中世纪的机械论者这一类人视作书名(《机械论者》)等,就以第142页注①和注③这两个注来说吧。书中正文原文(译文)为:“而以恺撒和塔西图斯(原注一)为首的古代人则习惯于拉丁河两岸贫脊的植物覆盖,他们追忆‘长发高卢’(原注二)和不幸的日耳曼王国(原注三)。”不知此处法文原文为何,但除有错字(“脊”)外,整句话让人莫名其妙。可以建立的联系是,恺撒曾远征高卢,并留下一部不朽之作《高卢战纪》,塔西佗――从上下文看即本处的塔西图斯――曾写过《日耳曼尼亚志》,从不同的角度对各自所处时代活跃于罗马帝国以北地区的野蛮民族――高卢人和日耳曼人――作了记述。但不知出于何种理由,译者在注①中说:“塔西图斯(200-276):罗马皇帝(275-276年在位)。”至于日耳曼王国,译者在注③中说:“公元843年在加洛林帝国国土上成立,但从来没有明确的国界,从1024年起,这个国名已不再存在。”油菜花啊!真佩服译者的考据功夫,但不知他的根据在哪里。恺撒世人皆知,其生卒年代为公元前102年至前44年,不必多言。至于塔西佗,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。他约生于公元55年,死于公元120年,为古罗马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。《日耳曼尼亚志》系其存世著作之一,全名为《论日耳曼人的起源、分布地区和风俗习惯》(De origine et situ Germanorum),是现存有关古代日耳曼人的社会组织、经济生活、风俗习惯以及宗教信仰的最早的、也是最详细和最完备的记载文献。如此为真,那么此处译文和注解之荒谬可以想见。
在古罗马人中,近年在中国最火的非马可・奥勒略莫属。总理的一句喜欢,令这位斯多葛派大师的那本《沉思录》顿时跃上龙门,一时间近十种版本在市面上流传。但是恕笔者孤陋寡闻,一直困惑不解的是,《马上沉思录》一名有何出处(我仅知道肯定不是来自原文),因为罗马人似不是马战民族。此处之“马”或许是指戎马之“马”吧,抑或如方家所指出的那样自马可・奥勒略青铜骑马雕像而来?说起译名之怪,还想起另一件颇为不解的事。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是笔者推崇的一位史学家,他有一部遗作,名为LA MEMOIRES DE LA MEDITERRANEE,直译作“地中海的回忆”,应当说非常响亮,也与当下的出版趋势相合。但某出版社出版中译本时把它改名为“地中海考古:史前史和古代史”,或许是为了让其更名副其实,抑或是为了追福柯《知识考古学》等之时髦,不得而知。不管出于何种精心考虑,至少在笔者看来,这一更改莫名其妙,与图书整体结构颇有距离,有失作者原意,减弱图书原有的味道。至于译文,则更不敢恭维。书中插图24有如下说明:“它出自公元前4世纪的乌鲁克古城。”此处“前4世纪”,原文为fin du IVe millenaire avant J.-C.,即公元前第四千纪末;卷末地图3 原题名Le “Croissant fertile”,中译本作“富饶的克瓦桑”,让人一头雾水。实际上,该词相当于英语的Fertile Crescent,中译一般作肥沃新月地带,指伊拉克两河流域连接叙利亚一带地中海东岸的一片弧形地带,因土地肥沃、形似新月而得名。“费尔南・布罗代尔不仅是法国极负盛名的历史学家,而且是写文章的高手。”封底的这句话历历在目,惜乎无法与中译相提并论。如果这属于严复所述译事三标准中“雅”的领域,那么在“信”这一方面,就正文翻译而言,这部书亦多有可以商榷之处。就以《地中海考古:史前史和古代史》序言第二段开头的一句话为例吧:“在《法兰西特性》一书中,费尔南・布罗代尔告知:‘不要认为史前史不是历史。’这位新石器时代或原始史时期的考古学家完全赞同这一观点。他还可以补充说:‘不要认为文字创造了历史。’”划线部分法文原文为:L‘archeologue du de……ou de la Protohistoire souscrira sans reserve a cette affirmation. Il pourrait ajouter……或许应当译为:“研究新石器时代或原始史时期的考古学家会完全赞同他的(布罗代尔的)这一观点。他(指研究新石器时代或原始史时期的考古学家)还可以补充说……”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,专有名词方面的错误更是不胜枚举,由此可见译者显然对本书所述领域的历史是个门外汉。这部书被列入《社科精品译库》,就布罗代尔本人的地位而言,理所应当。但以如此之拙劣译文(还有同样拙劣的编辑质量――仅此或可单成一篇文章)对待一位史学大师,实在让人气愤。翻检书前“出版者言”,内称此《译库》力求展现三方面的特色:一是时代意识,二是问题意识,三是开放意识。然而,如无质量作保证, “创社科经典,出传世文献”又何从谈起?译事非小事。对此民国学人可以说有共识,且多上升到文化方面来考量。然而现在呢?我们还有文化担当吗?
借刘先生之短文为由头,以抒自己之块垒。但愿刘先生在天之灵不要怪罪小可。絮絮叨叨半天,似应对刘先生作个简介。他在民国时期曾活跃一时,但现今又有几个知晓?据相关资料,其简历如下:刘麟生(1894-1980),字宣阁,笔名春痕。安徽无为人。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政治系,曾任商务印书馆、中华书局编辑。后任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授。1949年后赴台湾。1959年任职于台湾“驻美大使馆”后定居美国,病逝于旧金山。著有《中国文学史》《中国文学概论》《中国诗词概论》《骈文研究法》等,译有《犯罪学》《经济地理学》等。至于《出版周刊》,似也有介绍之必要。该刊创办于民国十三年,为当时中国最大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的通联刊物之一。一开始主要介绍商务的图书出版信息,后篇幅加大,内容更加丰富,尤其是自新75号始,增设多种栏目,投身于当时的文化建设。据笔者所见,该刊1914年至1932年“一・二八”事变之前计出409期;复刊后又出243期。抗战爆发后,该刊停刊。它不仅对于了解商务印书馆馆史颇有裨益,对了解当时的文化动向也不无价值。
作者单位:商务印书馆,编审
(本文编辑 宋文佳)